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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寫在前面／韓秀

　　二○一六年六月是充滿喜悅的一個月。六月三日，完成了藝術家傳記《塞尚》，把稿子寄往臺北編輯部，然後開筆寫短篇小說〈球季〉，為的是平復心境，以探討生死課題的小說來平緩塞尚在最近一年裡帶來的情緒上的巨大歡喜、巨大哀痛。小說極順利地完成的同一天，六月十六日，收到紐約摩根圖書館熱情的邀約，從未在美國展出的林布蘭特早期傑作《懊悔的猶大退還三十塊銀錢》來到了紐約，將在摩根展出三個月，然後便要回到倫敦，回到私人收藏家的密室，恐怕再難相見……。毫不猶疑，第二天，我們便飛車前往曼哈頓，到旅館放下行李便直奔摩根，不但見到這幅極具震撼力的作品，而且看到了來自海牙的惠更斯日記，日記攤放開來的那一頁便記載著惠更斯初次見到這幅作品時的歡喜讚嘆。當這一段話以英文被來自阿姆斯特丹的藝術史家徐徐道出的時候，我的眼睛裡湧滿了淚水；多麼好啊，這樣的精采情節被我留在了這一年元月出版的《林布蘭特》裡。

　　晚間的曼哈頓，華貴、璀璨。面對美酒佳餚，我的思緒飛向遠方，飛向鬱金香國度。對林布蘭特滿心感激，覺得幾個小時之前的美麗重逢是林布蘭特給我的嘉獎，狂喜的心情無法平復。深夜，人睡了，腦子仍在活躍中，不得安寧，好像起起伏伏漫步在阿姆斯特丹一座又一座的橋面上，看林布蘭特寫生……。

　　十八日早餐時間，我跟外子Jeff 說，「昨天夜裡，林布蘭特指示了大都會的方向。」他微笑，「我們今天本來就計畫到大都會去看望塞尚啊……」。我點點頭沒有說話，意識深處卻覺得林布蘭特意有所指。抵達大都會的時候尚未到十點鐘，我們站在隊列裡安靜地等候博物館開門。陽光照亮了第五大道上博物館兩側的噴泉，噴射而出的水霧在最高點上形成了稍縱即逝的彩虹。就在這一片輝煌的迷濛中，愛神邱比特長著鬈髮的頭清晰地浮現出來，“Manhattan Cupid!”我叫了出來。Jeff 聽到了，便說，「可不是嗎，在美國境內唯一的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的雕塑作品就在大都會展出，只不過，這件作品的產權屬於羅浮宮，大都會有權展示十年，二○○九年到二○一九年。據我所知，目前的協議是這樣，……」。我的耳邊卻聽到了塞尚親切的語聲，「你先去看米開朗基羅，然後再來看我……」

　　親愛的塞尚先生，永遠是這樣的善解人意。我謝過他，走進大都會，請教服務臺工作人員，「請問，曼哈頓邱比特……」，不等我說完，這位和藹可親的女士已經在一份導覽圖上用藍筆標明了位置，一樓義大利文藝復興雕塑廳的正中央，五○三展廳。她鄭重說明，「這件作品不是大都會的收藏……」，那是特別提醒我們，對這件作品的保護格外的嚴格。我謝了她，徑直朝這間展廳走去。

　　踏進展廳大門，迎面走來兩位制服筆挺上了一點年紀的工作人員，我迎住他們的目光，道了早安。不容我發問，兩人同時面對面側轉各伸出一條手臂，在兩條手臂的指引下，我看到了神態活潑的邱比特昂然站立在展廳的中央。

　　我筆直地向年輕的愛神走去，祂的鬈髮在風中抖動，祂睜大雙眼「瞪視」著左前方，正在彎弓搭箭，這支箭一旦射出，無神無人能夠倖免，必然墮入情海不知所終。愛神盲目、表情嚴肅而無奈，稚嫩的嘴角輪廓鮮明卻沒有表達心情，因為祂真的不知道箭矢射出以後的結果……。

　　作品缺手斷腳，背脊上用來攜箭袋的帶子已然斷裂，但是，米白色，帶著歲月痕跡的大理石卻在一雙年輕的手裡活了過來，永遠地附著愛神的靈魂，靜靜地站立，心平氣和地等待著「被發現」。恍然間，愛神笑了，嘴角翹了起來，輪廓細緻、漂亮的臉龐上顯出了調皮的神情。

　　被這調皮所指引，我再次走到了愛神身後，從祂的肩頭望過去，正好直接面對了正在走向祂的那兩位工作人員，目光相接之後，兩位工作人員同時轉身背對我向展廳入口踱去，步履緩慢。我繞到愛神面前，伸出右手，用食指輕輕碰觸祂的左膝蓋，手指碰觸到了米開朗基羅琢磨出來的「肌膚」，剎那間，感覺到肌肉的彈性、骨骼的堅實。此時此刻，我的雙眼同愛神一樣盲目，那手感卻留在了心裡，生了根，再也不會移動。

　　我向微笑著的愛神依依道別，緩緩地轉過身來，正好面對那兩位親切的工作人員，他們的眼睛裡滿是笑意。我向他們道謝，他們微笑點頭，兵分兩路，從我同愛神身邊走過，向前走去，繼續著他們的往返巡邏。

　　帶著無限的滿足，我頹然坐倒在大都會二樓塞尚專屬展廳的長凳上，四周都是塞尚的作品，耳朵裡滿是鑿子琢磨石頭發出的歡快的噹噹聲。好不容易，我聽清了塞尚一往情深的話語，「那時候，我年輕，在羅浮宮臨摹過這位《少年射手》，博物館的說明文字曾經指出這大約是十六世紀晚期的作品，創作者不詳……。那時候，我有一種非常幸福的感覺，直到現在還能感覺得到……」

　　「啊，你在這裡……」是Jeff 輕鬆愉快的聲音，「其實不需要等待四百年的，佛羅倫薩大名鼎鼎的鑑賞家、骨董商斯蒂法諾‧巴爾蒂尼（Stefano Bardini）一八九二年在倫敦參加拍賣活動的時候已經表示過，這件大理石雕塑應該是出自年輕的米開朗基羅之手，只不過沒有引起藝術史家的注意⋯⋯，真是非常的可惜。他可是比英籍紐約大學藝術史家貝冉特教授（K.Weil-Garris Brandt）、 大都會歐洲雕塑部主管檛波爾（J. D. Draper）先生早了將近一個世紀啊……」

　　「可不是嗎，在那次拍賣會上，這件作品居然流標了，結果被精明的建築設計師懷特（Stanford White）轉賣給曼哈頓大收藏家惠特尼夫婦（Mr. & Mrs. Payne Whitney）；不只是轉賣，懷特還親自設計了惠特尼在第五大道九百七十二號豪宅的噴水池，將《少年射手》置於其上。

　　這座物業最終轉賣給了法國政府，成為法國駐紐約文化藝術中心之後，貝冉特教授同檛波爾先生才有機會透過玻璃窗看到少年米開朗基羅的傑作……」我也記起了這一段不凡的歷史。

　　鑿子在鐵鎚的擊打下琢磨石頭的噹噹聲再次響起，米開朗基羅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這位可敬的主管先生可沒有從我親愛的同鄉巴爾蒂尼那裡學到真知，竟然以為這座邱比特是我的老師喬凡尼（Bertoldo di Giovanni）的手藝，還是要謝謝這位可愛的貝冉特教授，她在一個雨天再次見到便叫了起來，『上帝啊，那真的是他啊……』」米開朗基羅得意地大笑了起來。那是真的，站在陰暗的雨地裡，室內外光線的反差讓貝冉特教授發現了噴水池上的雕塑不是凡品。

　　「其實，這位檛波爾先生是一位很誠實的人，他把這一段過往寫成文章公開發表，所有的點點滴滴都沒有疏漏，很客觀地將每一個人的功績都寫得清清楚楚。曼哈頓邱比特一直同古希臘古羅馬大師們的作品住在一起，多半的時候也一直被認為是古代藝術品，直到本世紀才確定是閣下的初試啼聲，還要感謝您那幅塵封多年的草圖在佛羅倫薩被發現呢。如此這般，大家才確實了解，這不只是一位普通的少年射手，而且是十五歲的米開朗基羅創作的愛神邱比特。」我很誠懇地這樣說。

　　天堂的日子的確是比較好過，米開朗基羅的臉頰不再瘦削，鬈曲的頭髮有了光澤，被打斷的鼻梁骨不再明顯，琥珀色的眼睛裡火星跳躍著，他的嘴角在鬍鬚裡翹了起來，他炯炯地看著我，問道，「告訴我，曼哈頓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這是一座堅硬的岩石島，從海底深處拔地而起……」

　　「啊，岩石！」米開朗基羅雙手緊握鐵鎚和鑿子，開心地笑了。

　　笑聲漸漸遠去， 展廳光可鑑人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連串灰白色的鞋印，聽到塞尚先生帶著笑意的語聲，「那可是來自天堂的大理石粉塵，金貴得很。」